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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蕾说:“市民当然不需要,他们本来就有很好的工作。”
明月真羡慕他们,不用离开家,就能挣许多钱过好日子。
凭什么她们就得离开家才成?老天爷可真不公平。
张蕾几乎是用一种怜悯的语气告诉明月:“你要是能考上大学,在城里上班,就变成市民了,你的小孩也就在城里上学,以后世世代代都是城里人。”
她觉得她的同学,远远没有能思考到这一步的能力。
她愿意跟明月说,仅仅是因为她觉得明月成绩稍微好一些,大约能懂她的意思。
世世代代做城里的人,是一个非常崇高的理想,张蕾这样想。
明月沉默着,她有许多问题,像春天里飞的柳棉,春风驱赶着,权威着它,没有方向没有结局。
春天要死了,明月放学骑车从田埂间穿过时看见的,因为大片大片平整的麦田已经绿到尽头,变幻作微黄,海一样的麦田起伏着,绿色的海,叫时间给调了颜色,那样的麦田,太广阔了,太辽远了,朝眼睛都看不见的边际滚动过去,土地太工整了,一块连着一块,也太多了,多到寂寥,多到痛苦,每一棵,每一棵上头都是留守着的人手心的血泡,额上的汗珠,麦子不再配得到年轻生命的血泡和汗珠,但靠佝偻的背,粗糙的手,竟依旧能延续一岁一枯荣。
尖对尖,芒对芒,风从麦田里席卷过去,从南往北,自东而西。
明月不是第一次看麦田,看麦田只叫人更寂寞,要活到奶奶杨金凤那样的年岁,还很远很远呢,这样远,我只能一直这样看麦田吗?
明月想到这点,不知怎么的,有些酸心:世上一定不止有麦田。
可麦田外头是什么,谁晓得呢?
她一有心事,就爱抱着小羊羔说话。
明月回到家,到羊圈里喊小羊羔,它名字很随意,叫“没妈的”
,它刚生下来妈妈就给卖了,当时家里急用钱。
明月抱它在怀里,说:“你想不想去城里呀?”
“没妈的”
咩了一声。
“那就是想。”
“没妈的”
又咩咩。
“啥意思?到底是想还是不想?人都想去城里,我也有点想去,但是呢,奶奶跟棠棠都在这儿,所以我哪儿也不去。”
明月说到这,想起一个声音,一下从死去的春天里活过来,什么感觉呢?是向往,是惆怅,一半,一半。
周五没有晚自习,明月去接棠棠。
幼儿园门口接小孩的大都是老人,鲜有小媳妇,他们见了面就说家常,邻村的会骑个三轮车过来。
幼儿园对面坐着个老太太,九十岁,儿女都是老人,在城里帮打工的后辈带小孩子。
老伴一走,就剩她自己,明月按辈分得叫她荣姥太,杨金凤都得喊婶子。
明月常常见到她,荣姥太最爱在幼儿园门口坐着看小孩儿,一坐半天。
早饭吃过了,拖着身子挪到这儿来坐,来往的人,来往的车,来往的家畜,荣姥太都看,她也不怎么说话,聋得很,人耳朵一不好,跟人说话就费劲了,越费劲,越说得少。
荣姥太吃了午饭,又来坐。
她一天一天地不说话,心里在想什么呢?明月每次见她,都跑过去大声打招呼:“姥太!
你在这儿玩儿吗?”
荣老太的眼睛是灰色的,抬得很慢,像是声音打麦田的尽头传过来,要对上明月的眼,才会露出一个很慢很慢的笑,她没听清,也不会叫人再说一遍,只嗯啊笑对,摸摸你的手,示意她心里清楚你在招呼呢。
那样的手,一摸上来,像叫老树皮给剌了两下,明月觉得荣姥太一定很寂寞,留在子虚庄的人,哪个不寂寞呢?
小孩子不寂寞吧,一下了学,闹着老的给买零嘴儿,到处乱跑。
老人们肩头挂着书包,在后头骂小崽子跑得快,老老小小们,往夕阳里走,越走越远,各自归家了。
只有荣老太,一个人坐着。
明月带着棠棠,路过冯大娘家,她家门口种着的月季开花了,老远嗅着喷香。
冯大娘家大门很气派,特别高,她家里是很富有的,冯大娘人很爽快,她的一双儿女,都在外地念大学,丈夫打工,冯大娘跟婆婆娘俩种着十亩地,家里日子过得比旁人好一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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