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卢敬锡第一次见怀雍是在六年前。
并不是在国子监。
那年,卢敬锡十四岁,扶棺回京。
路费和丧仪花光了卢家最后的家资。
这世道向来是人走茶凉,更何况是在这时候。
五十多年前,大梁皇帝带着一众皇家士族逃到南边,一路上车慌马乱,亲朋故旧尚且自顾不暇,哪有余力帮别人?而他父亲在择才取仕时又被遣派出任外官。
自古至今,一向以内京之官为上,外官处下,此一去,父亲便再没被召唤归京。
连明日的吃食都成问题。
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,父亲去世以后,他就是顶梁柱。
生计所迫,他不得不四处低头。
那天,他去祖父生前表哥的后人家拜访。
说是拜访,实则是打秋风。
他赔笑半晌总算借到几个钱,够买一斛最便宜的粟米。
回家的路上,他见路边的野菜长得鲜嫩,便打算摘两把带回家去。
刚采了一篮子,嘚噔的马蹄声与清脆悦耳的檐铃叮咚声随风传来,不远处缓驰而来一辆四辕马车,裁云璧锦,羽帐珠帘,一个玉裹金妆的小公子从这曳曳摇摇的飞雾流霞中走出来。
小公子见他挖野菜,心生好奇,拽了拽身边男子的衣袍,指着他似乎是问了什么,男子的微笑温柔慈爱,将他抱起。
不多时,便有个面白无须、声气细柔的男人过来,用一钱金子买下了野菜。
他说用不着这么多,几个铜钱就够了,对方却说没带零散铜钱,多的就算是赏他了,收着便是。
他揖身谢过,低头看着那一小块碎金子放在他被绿草汁染成斑驳的手心,发呆。
什么叫……赏?
他可是世家子啊。
两年后。
卢敬锡费尽周折地进了国子监。
有时夜深梦里,他会梦见父亲临终时的模样。
临终前一年,父亲越来越虚弱,从还能自己坐起身小半刻,到必须由他在一旁扶着,对镜整理儒生的衣冠,要清朗、端正、洁净。
有一日,他服侍父亲吃药。
父亲突然呕吐,橙黄棕褐的药液在铜盆里,混杂几绺粘稠血丝,像一块带血的锈斑。
然后父亲从脸盆中抬起头来,枯黄瘦缟的面容上浮现出两坨病态的红,笑了笑。
他的父亲是个性情温和、善于忍耐的男人,平日里也总把笑挂在脸上,可这样的笑也不多见,通常在忍耐时,他才会用这样的笑来掩饰。
就在那天,他想,父亲应该是极为痛苦吧。
只是因为生病折磨而痛苦吗?
还是因为父亲终其一生,都无法报答心中抱负?
卢敬锡没有过问。
父亲还对他说,要是一朝一日,王师北上,收服故地,他想被葬回祖坟,同他的父母、祖父母在一块儿。
卢敬锡一直记得。
国子监是当今圣上所设,权贵子弟的云集之地,大梁的心腹所有。
只要他顺利毕业,结业考试能评中甲或乙等,他就可以得到一个官位,说不定有一天他可以送父亲回到北方的家乡。
在国子监,卢敬锡再一次见到了怀雍。
开学第一天,这第一批三百国子监学生们有如朝会,按照家世中三槐九棘的高低顺序阶次列位,倘若家世相当,再按照入学考核的成绩顺序来排。
怀雍在最上首,他在最下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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