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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想到,河上突然传来消息,说南旺的鱼嘴决口,一堤坝的人都被卷进去了……”
唐赛儿说得像在唠一段平常家常,只有说到这一段,才微微顿了顿。
“我哭着给佛祖磕头,额头角都磕破了。
我就是想问问,我们一辈子诚心烧香,每日诵经祝祈,兢兢业业与人为善,为何还要承受这样的劫难?难道真是前世不修,今世报应?宝卷上都说了,莫急莫怨,来世会有福报。
可咱们并不记得前世什么样,等到了后世,自然也不会记得今世怎么过的。
所以一个人活在世上,只有眼下这辈子才该珍视,对不对?
“我磕了很久的头,也想了很久。
佛祖没给我答案,它给不了,它就是一尊泥胎,过去几十年里我笃信的那些事,都崩了,跟南旺鱼嘴那道堤坝一样,彻底垮碎了。
到了第二天一早,我勉强打起精神,招呼大家置办棺材、寿衣,等河上把他们的尸身送回来,好歹入土为安。
可是等了好久,等来的不是尸体,而是蒲台县的典史。
“典史气势汹汹地带了一大批人,要来抄家。
后来我才知道,修河而死的民夫,论理都要发放一笔抚恤钱。
钱到了滨州,有人想吞没这笔,便找了个由头,说林三他们是白莲教徒,意图聚河造反。
这样一来,抚恤的钱不必发放了,还能抄没几十户人家,再发一笔横财。
“那些衙役把我们堵在坛里,说都得抓走。
我气不过,走出去跟典史理论。
没想到我随口说了一句你做这种缺德事不怕天打雷劈吗,那典史突然犯了心疾,咣当一声躺在了我面前。
这事吧,就是个巧合,可不知谁喊了一声:‘佛祖显灵了!
’吓得其他官差一窝蜂散了。
哎哟,这可不得了,一传十,十传百,到县里已传成了白莲佛母降世,雷劈贪官。
我真是哭笑不得,我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,可没法跟人解释,解释了人也不信,反而觉得是天机不可泄,信的人更多了。
“那边县里死了个典史,吓坏了,赶紧往州里报。
知县为了掩盖他们的贪黩,拼命添油加醋,说我自称佛母,煽惑信众,还说我自称在石匣子里得了宝剑兵书,意图造反。
总之我罪过越大,他们的责任越小。
这么以讹传讹,上头的人信了,派来官兵镇压;没想到下面的人也信了,远近的信众都纷纷来寻求我的庇护,越聚越多,最后聚了得有数千之众。
“逼到这个份儿上,我一个老太太不谋反也得谋反了。
蒲台无险可守,我便带着这些人去了青州,在益都山里一个叫卸石棚寨的地方起事。
我帮着夫家管了许多年坛务,对教义熟得很,官府编派我的那一套瞎话,被我拿过来改了改,直接用了,没想到信众比从前多出数十倍。
所以我这个佛母从根儿上说,是滨州父母官们造出来的,你说好笑不好笑?从此以后,我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,一个真正透彻的人间至理。”
老太太咧开干瘪的嘴,露出一个悚然的笑容。
吴定缘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压力,竟是不敢跟她对视。
“什么道君佛祖,什么玉皇真仙,都是唬人的泥胎罢了,跟我这佛母一样,不定是什么人机缘巧合造出来的。
看透了这一点,我才真正找出了在佛前苦苦求了几十年都没找到的答案——笃信白莲教法之人,根本求不得真正的解脱。
想要做一番大事,你得自个儿心里先明白这些都是虚妄,把它当成一个谎言,才能真正拿它去控制人心。
韩山童、刘福通那些人,就是明白了这个道理,才能掀起风浪。
他们是最好的掌教,却绝不是最虔诚的信徒。
你若真信了这些东西,脑子就傻了,怎么统摄全局?自古能搞起乱子的,都得揣着明白装糊涂,真糊涂的成不了事。”
吴定缘实在是没想到,白莲教的掌教,居然是这么个裸的坦白态度。
仔细一想,道理上无懈可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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